文／吳豐山
本人接觸過的國內外文學作品，有記述戰爭英雄的傳記，但沒有人歌頌戰爭，只有禮讚和平，可是戰爭與和平不斷交替，卻是有史以來人類社會的常態。維基百科有一個數字，說從西元前三千五百年到二十世紀末，已有一四五○○場戰爭，造成三十五億人死亡。三十五億這個數字後來有人修正為十二億。不管三十五億或十二億，其實都是天文數目，都足以令人怵目驚心。
蘇俄文豪托爾斯泰著《戰爭與和平》一書，其中男歡女愛係出於杜撰，但戰爭寫的是拿破崙東征，是歷史事實。拿破崙東征是陸戰，那場戰爭沒有空戰和海戰，而且戰爭武器只有步槍和火砲，但已使戰爭所經之地血流成河、斷垣殘壁。因此悲憫為懷的托爾斯泰，直斥戰爭的禍首只是由於世人懦弱，姑息臭小子拿破崙。
仔細檢查戰爭，大分可為三類：一是有些國家發動擴張侵略戰爭，二是有些國家迫於不得已起而反抗侵略，三是政治人物發動奪權內戰。
其實，參與戰爭的雖是軍人，但戰爭大都由政治人發動。被稱為「西方兵聖」的克勞塞維茲，在他的名著《戰爭論》中就明言「戰爭是政治的延續」。一批科學家在政治人物驅使下，研發戰爭武器，原子彈和化學戰已在二戰時成為驚人武器。據統計，現在擁有核子武器的國家加總起來，已有超過一萬顆原子彈頭，一旦發生核子戰爭，足以毀滅全人類。
不過假如一口咬定「戰爭大部分由政治人發動」，這句話其實並不周延。二戰結束後，盟軍太平洋戰區統帥麥克阿瑟（Douglas MacArthur，一八八○～一九六四）負責短暫管轄敗戰國日本。一九五○年韓戰爆發，麥克阿瑟「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指揮聯合國軍登陸韓國仁川，然後跨越三十八度線攻入北韓，引發中共武力介入。戰況膠著時段，麥帥公然反對華盛頓和緩政策，甚至於主張對中共使用原子彈。一九五一年四月十一日杜魯門總統下令撤職。麥帥英雄返國，紐約歡迎人潮萬人空巷，杜魯門一時被批評得甚為不堪。但麥帥與杜魯門都升天後，歷史學家給予杜魯門「勇於任事，阻止戰爭」的高評價。
孫子被普遍認定為傑出的戰爭學家，但他的《孫子兵法》最被推崇的兩句話，一是：「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用白話解釋，他認為：假如準備以武力解決紛爭，上策應該是窮盡智慧，謀劃出非武力方案以化解紛爭；中策應該是透過談判折衝；真的大動干戈是下策；如果還要奪人城池，趕盡殺絕，那便是下下之策了。孫子的第二句話是：「勿恃敵之不來，恃我有以待之。」也就是說，孫子認為備戰的目的應該是為了避戰。您說杜魯門和麥克阿瑟誰對誰錯？
我讀《三國演義》，發現那時候分據各地的軍閥幾乎連年征戰。老百姓好像只為了軍閥徵稅、徵兵、徵糧的需要而存在。打仗的時候，將校騎馬，阿兵哥拖著沉重兵器辛苦步行。到了兩軍交戰，將校常常下令「退一步者殺無赦」，其結果是刀箭穿腸破肚，十兵九死。
歷代文學家寫了很多反抗戰爭的詩詞，光看那些詩詞就足以令人欲哭無淚，何必親眼看到前線馬革裹屍，後方妻離子散！一戰後，政治家有國際聯盟的倡設，後來的歷史發展證明無三小路用。二戰後，政治家有「聯合國」的倡設，世界有一百九十三個國家是會員，但七十幾年來還是戰爭不斷。
諾貝爾獎項中有「和平獎」，表彰對和平大業有貢獻的人士。世界上有幾個大學開設了「和平學」，研究人類如何避免暴力衝突。在地表上不少地方有「和平紀念碑」，除此之外還有「國際和平日」。
凡此種種都呈現出人類渴望和平。令人不解的是，明明戰爭沒有贏家，卻為什麼有史以來戰爭不斷？為什麼作為萬物之靈的人類不能運用智慧創造人類永久和平？
瑞典有一個智庫，叫做「斯德哥爾摩國際永久和平研究所」（SIPRI），二○二二年發表的統計數字說，那一年全球軍武支出高達二點二四兆美元，折合新台幣六十八點六五兆。支出前十名是美、俄、中、英、法、德、印度、沙烏地阿拉伯、南韓、日本。國家防禦有其必要，侵略他國卻罪大惡極，那麼假如大家減少一半軍武支出，拿多餘的那一半去做互通有無、互利互惠、共存共榮、四海一家的偉大人類博愛工程，如何？
羅馬帝國而今安在？兩千多年前，羅馬帝國千軍萬馬橫掃歐亞非三洲；假如征伐戰爭可以贏得一切，羅馬帝國不會滅亡。大英國協曾經自誇日不落國，而今安在？大英帝國擅長利益掛帥，可是假如利益不斷衝突，大英國協就必然像今天一樣只剩空殼。蘇聯曾經一度號令半個世界，今天不只共產主義國家一個個消失，連蘇聯本身也已解體。二戰後美國稱霸全球，幾十年下來鉅額軍武支出和不斷征戰的耗費，已使國債高築到達臨界點，國力開始走向下坡路。
過去三十幾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大國崛起」，外匯存底以數兆美元計，可是自從一改「韜光養晦」政策，遂行全球「戰狼外交」之後，內部產生的各種困境已逐一浮現。誓言民族偉大復興誠然可歌可泣，一旦走上稱霸道路，其後效會如何，歷史的教訓其實非常清楚。我說這些話，也許一點兒用處也沒有。不過，我仍白紙黑字，立此存照，將來也許會有世界超級政治家發現二○二三年台灣吳某某曾經作此吶喊。
我還要多說一句逆耳忠言：相對於宇宙浩瀚、歲月悠悠，人類相形渺小。淺見以為，「人類是萬物之靈」這句話最精要之處，正在於人類雖然出類拔萃，但自知渺小；因為自知渺小，所以相親相愛、相互體貼、相濡以沫就成為人類最寶貴的情操；捨此不由，反而逆向行事，試問：何異禽獸？
淺見以為：雖然人類永久和平幾近夢想，但人類因為夢想而偉大；作為知識分子，只要一口氣還在，就應該不斷譴責窮兵黷武的政客和國家。
本文轉載自：吳豐山著作《追古溯今說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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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吳豐山，現任吳尊賢文教公益基金會董事長／前監察委員、前政務委員
責任編輯／劉致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