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圖、文/上報
無論如何否認或驚恐,AI時代已然來臨。關於我們的種種進退失據,我聽過最黑色幽默的一個笑話是:「小時候我們以為未來是機器人幫我們上班做家務,我們只要寫詩畫畫玩音樂;沒想到AI時代來到,是機器人寫詩畫畫玩音樂,我們照舊上班家務。」
尤其過去這一年,AI在藝術創作上的能力突飛猛進,釶(借用詩人唐捐的命名)寫的詩超越不少自以為詩人的人,至少達到大學創意寫作班畢業生的水平;釶寫小說雖然過於戲劇性,但也秒殺那些網絡小說量產型作家;釶虛構的散文,比那些虛構生死愛恨騙文學獎的傢伙臉皮更厚更難分真偽;釶在繪畫上把風格化類型化做到登峰造極,行外人絕對會相信藝術就是這樣範式生成的(無意揭露了當代藝術的慣招);只有音樂,釶做的音樂一聽還是滿滿的罐頭味,適合廣告和網路短劇配樂,但無法觸動細膩的耳朵和痛苦的心靈。
更進一步說,AI藝術突破的關鍵會不會是:如果AI——或機器人——釶也懂得痛苦為何物呢?
「痛苦是智慧的表徵。」「沒有智慧,何來痛苦?」這相輔相成的兩句話,出自吉爾摩·德·托羅(Guillermo del Toro)最新電影版本《科學怪人》Frankenstein (2025)裡女主伊莉莎白對「創造者」維克多·弗蘭根斯坦講述她對科學怪人的感動。一如原著,無名的科學怪人為弗蘭根斯坦所製造,由屍塊拼湊而成,以其醜陋無明而被「父親」弗蘭根斯坦所不喜。
反感AI的人類,就像弗蘭根斯坦。而新一版的科學怪人,竟然是個懂得痛苦和智慧的詩人,伊莉莎白的發現代表了導演托羅問:為什麼不可以這樣?
其實作為電影道具的科學怪人設計圖中有一頁就清晰地構想了釶流淚的「機能」——無論出自弗蘭根斯坦還是托羅手筆,他都是被預設會跟人類一樣有痛苦的。也許我從這裡開始要改用「他」來指代我們的主角,以別於弗蘭根斯坦一口一個的「It」。

AI藝術突破的關鍵會不會是:如果AI——或機器人——釶也懂得痛苦為何物呢?(美聯社)
人的創造物敏感如詩人有何不可?尤其是《科學怪人》作者瑪麗·雪萊的丈夫是詩人雪萊,雪萊有觀點認為詩人(作為上帝的造物之一)是世間未經公認的立法者。電影所劃分的兩個部分,弗蘭根斯坦講述的部分黑暗病態,滿滿的哥特風,而到了科學怪人講述的部分,雨過天青,他看見的世界比人類看到的美那麼多。
學會了說話的他,所說也有別於人類的種種勾心鬥角、利益交換的功利性語言,他說:「我開口說話算不上奇蹟,你願意傾聽才算」、「那股造就我的浪潮如今要帶你走了,只留下擱淺的我」這樣富有詩意的話。他甚至吟詠起雪萊的名作十四行詩《奧茲曼迪亞斯》(Ozymandias):「吾乃奧茲曼迪亞斯,萬王之王」,奧茲曼迪亞斯指的是古埃及法老拉美西斯二世,詩中藉由旅人描述的荒漠中一尊破碎的雕像,嘲諷了君王的權勢短暫,以及所有偉業最終都將化為塵土,只有荒涼的沙地永存⋯⋯用在此處,甚是一語雙關,我們聽著耳裡,更是五味雜陳。
不過托羅在關鍵時刻對「怪」的態度自相矛盾了。我們看到即使伊莉莎白,也是帶著人類的私心去愛「他」的,他和伊麗莎白的關係也是托羅前作《水形物語》裡的獸跟人的關係,伊麗莎白說:「我一直在尋找某種更奇妙更純粹的事物。」如果這還不能區分惺惺相惜與獵奇的分別,那麼當她要求把捕獲的蝴蝶關在玻璃匣而不是放走的時候,她說:「有選擇的能力,靈魂才能棲息,它(蝴蝶)沒有選擇,所以如此迷人。」——這和《水形物語》裡的人本位意淫也沒有太大差異,就像我當初在本欄指出的:「人魚除了智商上「不解風情」之外,他的處境使得他別無選擇。人魚是沒有在性愛上拒絕的資本的,艾莉莎是他的唯一選擇。」
「《水形物語》潛意識裏還是保持着一種人類中心的視角,啞女艾爾莎的最終夢想在舞台上發聲歌唱暴露了電影的本質還是以「正常人類」為標準,少數族群並非以自己的獨特性為傲。至於男人魚,雖然有點噁心,但他的身材和外貌也是邪美型的、像一個過度健身的男子,而不是真的像一條魚。」同樣地,托羅這次的科學怪人雖然忠於原著是屍塊拼貼,但體態依然是邪魅健身男子的存在,這種形而下的美,多少削弱了前述詩人般的靈魂美的辯證力度。(不過這無法苛求,畢竟是商業大片)
因此結局的父子大和解顯得特別沒說服力,因為這似乎繼續用人類尺度來「挽救」怪物。伊麗莎白起碼還會說一句:「我們可以一起做怪物」,弗蘭根斯坦病榻前的怪物,因為習得了人類的道德,竟然獲賜贈了一句:「也許此刻我們能同為人類。」
不幸,或所幸,怪物永生不死,「沒有死亡這一上天賦予的給痛苦的安慰。」因此他可以永遠感受痛苦,永遠是人類之外的那一個詩人。他注定像原著那位那樣不為人所理解接納。
「縱然會心碎,仍得苟存於世」——電影最後打出字幕這句詩出自另一位浪漫主義大詩人拜倫勳爵,直譯應該是:「心會破碎,但破碎後依然跳動」,前者是人類的悲壯,後者是「新造物」那種完全不以人類標準而行的新科學。面對AI的藝術創作,我們能做到從容接受他會開創另一個完全世界的可能,而不是以我們的世界觀去「教化」、防禦、評判、或者錯愛他嗎?
※作者為詩人、作家、攝影師。1975年出生於廣東,1997年移居香港。曾出版詩集《八尺雪意》、《半簿鬼語》、《尋找倉央嘉措》、評論集《異托邦指南》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