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豐山
美國哈佛大學教授馬丁．普赫納（Martin Puchner）的著作《筆尖上的世界史》，書寫世界上十六本大作如何形塑歷史。他說：「四千年來的文學作品，不僅深刻地塑造了我們的生活，更帶領我們理解這個世界與我們於其中扮演的角色。」
本人從青年時期就養成大量閱讀的習慣，數十年間從未變易。書有好書與壞書之別；假如是好書，那麼閱讀便成為吸取知識和累積智慧的捷徑，所以本人樂此不疲。在長期大量閱讀的過程中，我發現部分文學作品不管是詩詞、議論或小說，與政治息息相關。這些文學作品要麼歌頌豐收，要麼譴責敗政，要麼痛斥戰亂；作者心靈潔白，他們以文字參與了政治，並且期盼太平盛世。
邱吉爾是舉世皆知的大人物，不過好像很少人知道他離開首相大位後，以《第二次世界大戰回憶錄》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第二次世界大戰把很多國家捲入戰爭，死傷幾千萬人。英國、美國、法國、中國結合成反抗陣營，歷經千辛萬苦最後打敗了德國、義大利、日本發動的擴張野心。
邱吉爾是二戰時期的英國首相，他根據史實，發揮文才，寫成歷史性巨作，目的當然是以戒來茲。
蘇俄的托爾斯泰雖然是貴族子弟，但未涉足政治，他的巨作、長達一百四十萬字的《戰爭與和平》，書寫拿破崙東征所造成的大規模破壞，並且指述人群祈求和平。美國女作家密西爾（一九○○～一九四九）寫了長篇小說《隨風而逝》（Gone with the Wind），中文譯本為《飄》。拍成的電影，在台灣以《亂世佳人》為名。《隨風而逝》以美國南北戰爭為時代背景。南北戰爭是美國歷史上翻天覆地的大事，那場內戰結束了一個舊時代。很多人在戰爭中歷經生死憂患，死的死了，但活存下來的人必須面對截然不同的新政治社會。
《三國演義》連在日本都廣受討論。羅貫中是最後版本的作者，他的大作深刻影響了萬千讀者對政治、軍事乃至於人情義理的認知。其中軍閥爭奪地盤，匹夫匹婦民不聊生；您說羅貫中近百萬字的嘔心瀝血是要表達什麼？《水滸傳》是另一部古中國文學名著。施耐庵彙整的版本流傳至今。一度盛世的北宋後來走向腐敗，北部江山被蒙古人侵佔了，政府南遷，偏安江南，史稱南宋。南宋官比兵多，國庫空虛。《水滸傳》的故事即是腐敗的朝廷官逼民反、一百零八條好漢嘯聚梁山沼澤替天行道的俠義傳說。
《水滸傳》有很多鬼神記述，但把這一部分摒除，作者其實說的也是善政和惡政。
小說之外，更多的是詩詞，光在《唐詩三百首》一書上就可以讀到很多痛斥戰亂的作品。如果閱讀《中國文學史》，痛斥戰亂的作品更見車載斗量。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這是王翰〈涼州詞〉後二句。
「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這是〈木蘭詩〉的兩句。
「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這是一首漢樂府的開頭。
「獵野圍城邑，所向悉破亡。斬截無孑遺，屍骸相撐拒。」這是《後漢書》所載蔡琰詩中四句。
「夜深經戰場，寒月照白骨。潼關百萬師，往者散何卒。」這是杜甫〈北征〉長詩裡頭四句。
「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這是杜甫的〈兵車行〉。
文學的力量在於直接觸及人類心靈，假如談論政治，筆的力量有時勝過千軍萬馬。
美國波士頓有一個猶太人屠殺紀念碑，馬丁．尼莫勒的一首詩刻在上面：
在德國，起初他們追殺共產主義者，
我沒有說話，因為我不是共產主義者。
接著，他們追殺猶太人，
我沒有說話，因為我不是猶太人。
後來他們追殺工會成員，
我沒有說話，因為我不是工會成員。
此後，他們追殺天主教徒，
我沒有說話，因為我是新教教徒。
最後他們直奔我來，
卻再也沒有人站出來為我說話。
我看，沒有更簡潔有力的文字可以如此這般痛斥知識分子對惡政的姑息。
有一本古書，名《東萊博議》，寫政治評論的人大抵都會仔細研讀以為借鏡。《東萊博議》作者呂祖謙，宋代人士。他彙整了八十八篇古時候論政文章。細讀各文，其立論之堅確，筆力之雄健，令人嘆服。更重要的是各文對思想之開拓、識力之廣闊，可以宏肆磅礡一語括之。另有一書《古文觀止》，在詠景述懷的諸多大作之外，也有一些政治文章，如諸葛孔明的〈前出師表〉、〈後出師表〉，其中金句一直廣被引用。如駱賓王的〈為徐敬業討武曌檄〉，在討伐武則天的反抗戰爭中扮演了重大角色。本人特別把駱文以註解方法刊載於後，讓各方讀友體會一枝健筆在政治上的巨大效力。
談論文學與政治，不可不提羅馬帝國的亞歷山大大帝。據記述，亞歷山大大帝在他締造羅馬帝國的征戰中，隨身帶著荷馬的史詩巨作─《伊里亞德》（Iliad），藉以隨時檢視自己的人生和軌跡。
毛澤東是文學與政治連結的另一突出案例，他讀書寫作一輩子。詩詞部分使他文名大噪。政論部分在中共建政後，為了造神，官方出版機構大量印製他的論說，動輒百萬本、千萬本。不過，文學似乎並沒有對毛的施政造成正向影響；中共建政初期的敗德可為明證。
希特勒在剛嶄露頭角時大量散發他撰寫的《我的奮鬥》一書，宣揚他重振德意志國威的雄心，可是他重振德國的雄心最後卻以敗亡收場。這本書光在德國就印了一○三一版，共一二四○萬本。他最囂張的時候甚至於明令每對新婚夫婦都必須購買一冊。美國總統甘迺迪（一九一七～一九六三）在擔任參議員的時候發表《勇者的畫像》一書，記述過往幾位傑出參議員的事功以自況。
蔣經國總統在接班之前，發表過一些作品，例如《投宿在一個不知名的地方》。這些作品大抵出自身邊文膽，目的是突顯蔣氏親民愛民以及志在邦國的形象。李登輝總統好像很深知其中三昧。他在總統任上透過受訪，出版了多本歌功頌德著作，下台後也發表了包括《台灣的主張》等多本著作。
政治人物寫書或讀書，淺見以為都是好事，也有政治領袖做更大的事體。
比如說，清朝乾隆皇帝動用了三千六百位學人、三千八百名抄寫員，歷時九年，編纂了《四庫全書》，共收書三五○三種，合為七九三三七卷三六三○四冊，全套書分經、史、子、集四部四十四類。比如說，美國約翰．亞當斯總統在一八○○年創立美國國會圖書館。該館現在藏書三千萬種，涵蓋四七○種語文。還有超過五八○○萬份手稿，外加四八○萬張地圖，二七○萬首音樂。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圖書館。據本人瞭解，台灣的政治人物，喜歡讀書的少，不喜歡讀書的多。坦白說，這是很糟糕的現象。台北重慶南路原來是書店街，現在剩下三兩家；這種現象何以出現在教育普及、經濟發達的台灣，我不敢解讀，不過我確知這種不愛讀書的情況與許多政治人物語言無味、面目可憎，其實互為因果。
文學與政治之間的多樣性關聯，令人目不暇給。如所周知，做官的人常會仕途不順，甚或幾仆幾起。仆的時候，如果貶官還算不錯，如果下獄或冤死，令人唏噓！歐陽修是中國北宋時代的大文學家，可是由於個性直白，所以常常得罪當道，被貶謫荒鄉。他第一次被貶是貶到滁州，乃自號醉翁，〈醉翁亭記〉就是那時候的大作。
蘇軾與歐陽修是同一時代人物，他與大力維新變法的王安石宰相不對盤，所以下獄。出獄後被貶東貶西，最後貶到當時最南疆的琼州，也就是今天的海南島。文學史記載，蘇軾創作高峰係謫居黃州五年期間，但文學造詣到達高峰，係在琼州期間。
他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大江東去，浪濤盡，千古風流人物……是在黃州時的作品。
那首〈水調歌頭〉─丙辰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是在琼州的作品。
文天祥的〈正氣歌〉八百餘年來學子傳頌：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文天祥官至丞相，但弱宋不敵強元。文天祥兵敗，敵人要他投降，還說：「丞相忠孝盡矣。能改心以事（新）皇上，將不失為宰相也。」文天祥當然不從，其後果當然是下獄。史書記載：「天祥臨刑從容，數日（後）其妻歐陽氏收其屍，面如生。年四十七。」語云：虎死留皮，人死留名。中國五千年歷史有幾百個皇帝、幾千個宰相，大家記不得其中幾個，但一篇〈正氣歌〉，文天祥名留青史。
曹操的兒子曹丕曾寫〈典論〉一文，推崇文學的價值。「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是以古之作者，寄身於翰墨，見意於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託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於後。」曹丕不是一個好皇帝，不過在司馬懿調教下，確有一些見地。
本文轉載自：吳豐山著作《追古溯今說政治》
--
※〈全民筆讚〉為公開投稿平台，投書言論不代表《民視新聞網》立場。
作者／吳豐山，現任吳尊賢文教公益基金會董事長／前監察委員、前政務委員
責任編輯／劉致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