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豐山
在西方先進國家，自由媒體被稱為行政、立法、司法之外的第四權。所謂自由媒體是指自由採訪、自由報導、自由評論的平面或電子媒體。其型態包括期刊、日報、廣播、電視以及新生網路社群平台，但不包括政府或政黨設立的媒體。假如專做某政府或某政黨的傳聲筒，或者明顯被政府或政黨籠絡收買的媒體也不會被認定是自由媒體。
自由媒體的產生在任何國家都是一段漫長的奮鬥過程。由於自由報業和評論常常站在公權力的對立面，自由媒體從業人員被迫害的歷史血跡斑斑。在滿清末年和民國初年軍閥混戰時段，報館被關門、報人被殺害的事例層出不窮。國外境況一般。
假如掌握公權力的人討厭自由媒體或自由報人，在情理上可以理解；因為假如不是自由媒體和自由報人，政治人物幹了什麼丟人現眼或傷天害理的事，廣大社會就不會知道；那麼您說自由媒體和自由報人討不討厭？
美國已故總統尼克森當年競選連任的時候，手下前去水門大樓偷取政敵情報的醜事被《華盛頓郵報》的記者知道了。不畏威權的報社當局如實刊出，只因為尼克森說謊否認在先，演變到不得不含羞下台於後。整個過程就是惡名昭彰的所謂「水門事件」。
美國總統詹森打越戰，打到後來美國社會分裂，詹森夜不成眠。備受美國人民信任的電視台主播華特．克朗凱一句「美國只剩撤兵議和一途」，情勢急轉直下，詹森總統只好終結勞民傷財、死傷無數的越戰。
台灣的新聞自由也有一段艱苦奮鬥的過程。台灣有報紙始於日據時期，但殖民當局百般刁難。二戰結束後日本人回去了，但在國共內戰中失敗搬遷來台的國民政府同樣壓制媒體。在戒嚴時期，「戒嚴時期出版物管制條例」由警備總部負責執行，「為匪宣傳」、「破壞善良風俗」、「混淆視聽」都是大紅色帽子。在那個時代不少人被送入牢獄，也有人自焚而死，一直到解嚴，才好不容易開放報禁，並解除媒體管制。
本人是那個時期的過來人，本人偷天之福未遇災厄，可是情治單位監控和御用學人詆毀的傷痕至今還在。不過，本人也必須公正指出，善惡常常併存，正邪總是交雜，即使在戒嚴時期，政府接納報界建言形成政策的案例，也所在多有。比如農民利益的調升、環保施政的起步、出口優惠的增強、原住民社經地位的提升……，都是媒體報導建言於先，其後政府接納批評推出改善政策的結果。
那麼，今天台灣的新聞自由百分百了嗎？沒有！壓制是公權力惡劣，收買籠絡也是公權力惡劣。辦媒體的人另有不良目的則是另一種型態的惡劣。現在台灣公權力不敢恣意壓制媒體了，但收買籠絡大行其道。拿一套自以為是的意識形態經營媒體的人也非絕無僅有。
另有一個不可不說的亂象是黃鐘毀棄、瓦釜雷鳴。在美國、日本、英國等先進國家，媒體人很受社會敬重，被認為是引導社會進步的高級知識分子。百年來，在國際上一直被推崇為報業標竿的美國《紐約時報》，編輯部門工作人員就有二百多人獲有博士學位。他們負責與所學相關的一條編採專線。即使專業到這般境地，一旦發現錯誤，隔天該報會立即在版面上自行更正。
本人不敢奢望台灣的媒體經營到這種境界，可是至少至少可以自我期許客觀報導、公正評論吧！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台灣有一些支持甲黨的媒體人，凡是甲黨做的什麼都對。另有一批支持乙黨的人，凡是乙黨幹的錯事也恣意掩蓋。更糟糕的是，還有一批嚮往中共的人，每天迫不及待地擔當北京的傳聲筒。
我們必須承認，今日台灣是一個分裂的社會。為什麼分裂？答案很複雜，但有一批自稱媒體人的先生女士每天在雜誌、報紙、電視上指鹿為馬、信口雌黃、顛倒對錯、胡說八道，卻不自知是社會分裂的禍首。
我知道很多學有專精、言行嚴謹的人拒絕接受電視談話性節目邀請，只因為羞與為伍！說到這裡，本人不得不嚴厲抨擊政府權責單位對媒體管理輔導業務的嚴重失職。如所周知，任何產業都有市場規模與市場秩序這回事。小小一個台灣怎可能容得下兩百個電視頻道？其結果是除了宗教頻道可以仰賴信徒獻金，除了公共頻道可以仰賴政府捐贈之外，其餘都必須分食極小的商業廣告大餅。
偏偏台灣的商業廣告大餅一直縮小，以致市場秩序失控；節省製作成本變成經營要領，仰賴政府標案成為要領，敢問：這樣子的媒體經營環境怎麼不會亂象百出？據本人確知，一百家報社現在九十九家每年虧錢，其中道理與電視市場規模一般。戒嚴時期嚴厲禁止是一種極端，解嚴之後盲目開放也是一種極端；治理國家假如有這麼簡單，三歲小童都可以當部會首長，不是嗎？
本人曾在媒體界工作了三十三年，今天說這些話其實內心無比難過。但為了台灣好，考量再三，還是決定實話實說；至於知我罪我，我不計較。不過，本人也必須在文末據實記述：甘作敗類的媒體人畢竟少數。今天台灣媒體界的多數仍然謹守媒體作為社會公器的信念，每天孜孜矻矻的工作；我一方面要為他們受了敗類的拖累而叫屈，一方面要向他們表達一份由衷的敬意。
淺見以為：台灣的新聞自由得來不易，擁有公權力的人應知新聞自由是清明政治的必要之惡，並視攏絡收買媒體為恥，視維護市場秩序為天職。媒體人更應秉於公器使命，外慚清議、內疚神明，好自為之。
本文轉載自：吳豐山著作《追古溯今說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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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吳豐山，現任吳尊賢文教公益基金會董事長／前監察委員、前政務委員
責任編輯／劉致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