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豐山
神話胡說八道就算了，不是神話的歷史記述又當如何正確看待？我查維基百科，它說中國是世界上書載歷史最完備的國家，不只記錄時間最長，而且內容最為精確詳細。它說《尚書》是世界第一部歷史書，其後司馬遷著《史記》，班固著《漢書》，司馬光著《資治通鑑》，都是中國史學上的奇葩。相較於西方歷史學始於西元前五世紀才有《希波戰爭史》一書，中國是如假包換的文明古國。
說中國歷史書寫時間最長，這是客觀事實，然而說「內容最為精確詳細」，恐怕未必！有一句話，說「不以成敗論英雄」，可是官方書寫的歷史一定「成王敗寇」。明明是朝政敗壞，烏七八黑，芸芸眾生餓死了一大堆人，武勇者呼群保義、揭竿而起，卻不幸被官軍剿滅，那麼在官方書寫的史冊上一定是盜匪之亂。《史記》一書中，可以看到人民造反不斷，但這些革命一律被稱為叛亂。
那麼到了晚近又如何？國共內戰，國民黨戰敗，毛澤東建政後發出的第一號通緝令通緝「蔣匪介石」。相反地，在台灣復行視事的蔣中正總統誓言反攻大陸，「殺朱拔毛」。毛澤東通緝蔣介石和蔣中正總統誓言殺朱拔毛，可視為蔣毛政治恩怨情仇，無品的歷史學家卻令人不齒。五十年前我在海外旅行途中，讀過一本叫《金陵殘夢》的禁書。百萬字大部頭著作，把蔣氏政權一干人等描寫成殺人放火、貪腐無度、奢侈荒淫的集團。其實蔣中正打共產黨功敗垂成，其實面對日本侵略，蔣軍浴血苦戰；一部分人貪污腐敗、令人厭惡是事實，作者加糞加尿寫的那麼不堪，是御用文人討主子歡心捏造歷史。
法國的拿破崙，軍人政變，建立了新法蘭西帝國，雖然後來敗亡收場，但充滿民族驕傲氣息的法國歷史學家左思右想，還是把他塑造成一代英雄。日本的德川家康建立幕府政權，挾天子令諸侯垂二百餘年，到了明治維新的時候把他殺妻殺子說得一文不值。二戰後為重振大和民族雄風，竟把他從歷史的垃圾堆中撿出，重新塑造為一代英豪。
歷史這個東西，顯然充滿了偏見和扭曲，好在，除了官方歷史外還有人民歷史。梁山泊那一百零八條好漢，官方數度圍剿。可是，一直到今天這些綠林好漢在庶民眼中仍然是半匪半英豪。
詹姆斯．洛溫（James William Loewen）是美國知名社會學家，他寫了一本叫做《老師的謊言》的大部頭著作，把美國高中課本扭曲的歷史一一指出，並指斥美國政府刻意美化成功，掩蓋失敗。且舉二例。
─美國高中的教科書一律記載哥倫布於一四九二年發現新大陸，事實是一四九二年之前已有很多人抵達美洲。考古學家、生物學家的研究是最有力的佐證，教科書不作詳確的記述是因為詳確的記述會使歐裔美國人感到不自在。─一九六五年到一九七三年美國打越戰。美國在越南投擲的炸彈是二戰全部戰場所投擲的三倍，但教科書上輕描淡寫，因為那場戰爭有很多令人驚悚的惡行，這些惡行連同後來以敗戰收場會損傷美國的榮耀。
還有一位名叫哈拉瑞（Yuval Noah Harari）的美國歷史學家寫了一本叫做《人類大歷史》（Sapiens: A Brief History of Humankind）的大作。他說一七七六年的「美國獨立宣言」把「人人生而平等」喊得震天作響，有如摩西十誡，其實政府不止把人分成上下等級，還分別了男女。上等級的白皮膚男人從中得利，黑人、印第安人、女人不是人，哪來人權？我們都知道美國女性享有人權是獨立之後很久的事。印第安人在美國獨立後不斷被殺害。至於黑人的人權一直到上個世紀的七十年代經過幾番衝突、抗爭之後才逐步落實。
我要說：連強調一切透明、高舉公義大纛的美國都如此這般，那麼另外一些獨裁高壓的國家如何編寫歷史也就不問可知了！且讓我引用三位歷史學家的話作結：
錢穆：「知道歷史，便可知道裡面有很多問題。一切事不是痛痛快快一句話講得完。」
黃仁宇：「盲目恭維不是可靠的歷史，謾罵尤非歷史。」
呂思勉：「歷史上的事實，所傳的總不過一個外形，有時連外形都靠不住，全靠我們根據事理去推測它、考證它、解釋它。」
淺見以為：瞭解政治歷史很重要，但歷史不是科學。如果要讓歷史記述有利社會國家的進步，重點不是要求歷史作家正確記述，而是期望讀史的人能夠正確解讀。
本文轉載自：吳豐山著作《追古溯今說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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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吳豐山，現任吳尊賢文教公益基金會董事長／前監察委員、前政務委員
責任編輯／劉致綸
